我只是个杀手
“六四分成,再加上雇佣费一千金币,事成后立马结算,绝不拖欠。”
(资料图片)
“五五,先交一半押金,否则免谈。”
“啧,干黑活的都像你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吗,来,把你的臭钱拿好!”
金币永远不嫌多。
“雇我去杀人也没见你有心理负担。”
只不过是交易一场,各取所需罢了。
“我再问你一句,一定要把人杀了?只把钱要回来不行?”
“再多问一句,我就去找别的杀手了。”
“我只是好奇。”
毕竟目标欠的钱还没有你雇我的费用高。
“谁会去在意一个死人的事呢?”
用冰冷戏谑的语气丢下这句话后,委托人离开了房间,融入深黑的夜幕之中。
哪怕月光与星辰再闪耀千倍万倍,也无法穿透今夜这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快要压到地面的厚重云层。
对生活在塔维利这座平凡小镇里的居民来说,这只不过他们所度过的万千黑夜中较为压抑的一次,人们只需拉上窗帘,轻轻吹灭最近价格有所上涨的蜡烛,然后与他们心爱的家人相拥着共同沉入梦乡,便能很快迎来次日明媚灿烂的太阳,继续艰苦却又藏着微小希望的生活。
但对大商人卡茨来说,这注定是个不眠夜。
人不能逃离自己的过去——他能感觉到,那独属于他的过去终究还是追了上来。
“光辉之主,请聆听您最虔诚的信徒的卑微祈愿,保佑您的子民不受邪魔侵害……”
高墙深院之中,即便午夜之后,满脸皱纹的卡茨依旧双眼紧闭跪倒在地,汗手不断摩挲着快要褪色的烈日教徽,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低声念出祷告词。
就跟过去每一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夜晚别无二致。
但神明真的会回应他的祈愿吗?
反正对杀手来说,那被世人高高立起的神像,早已被他唾弃到了心中最阴暗的无底深渊。
收钱杀人,只是在这混沌世道的求生之道。
“没有警戒魔法,围墙不成问题,守卫的实力也很差,唯一的问题就是……”
乌浓滚云之下,教堂尖顶之上,单臂揽住大烈日徽的杀手于寒风中肆意伸展身体,紧扣的兜帽下,鹰隼般的冷戾目光将小镇中最为豪华的那栋建筑尽收眼底。
没有人知道杀手是怎么攀上尖顶的,想必他也没向那群整天拿钉头锤耍杂技的牧师征求允许,总之,侦察完毕后,他将佩戴在右眼的彩色单片眼镜收入怀中,按惯例做了工作开始前的最后一个深呼吸。
“……没有凡人能摆脱自己的过去。”
冷风如剃刀般喧嚣刮过耳边,没过他本就被面罩压得极低的沉声自语,杀手自教堂的最顶端一跃而下,深绿斗篷无声翻飞,紧接着他却以完全违反自然定律的方式轻点在着落的屋顶上,好似蜻蜓点水,仅留下一串又一串看不见的波纹,不发出半点声响。
而后他又以同样的方式飞速穿梭于不同的房顶之间。
生于阴影,融于阴影,只要是在黑夜中,杀手的行动便不受丝毫的限制,他既不会被黑暗遮蔽双眼,也不会因房屋间的物理距离而进退两难,如春风,轻点、腾起、飞跃,随后再次融入阴影,杀手优雅娴熟的动作让人不禁想起传说中长着翅膀的翼精灵,可与以滑行竞速为乐的翼精灵不同的是,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杀戮。
没有人能阻止他,或者说,这座小镇里没人有足够的实力阻止他。
终于,杀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到不能再完美的弧线,把那面将富庶与贫穷分割开的围墙抛之身后。
扶着长矛昏昏欲睡的守卫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杀手这个不速之客,这些满脑子都是换班后回去大睡特睡的守卫们,或许马上就会因为雇主的死亡而感到后悔不已。
这年头,可没有人会雇让危险人物翻进自己家窗户的警卫。
不过杀手只在乎自己的钱包。
石质墙壁,橡木地板,厚实的毛地毯在掩盖脚步上帮了杀手大忙,即使魔素灯已被熄灭,他的视野也依旧清晰——这是一条装饰奢华的走廊,古董、名画,以及穷人家想都不敢想的墙面浮雕,这栋三层豪宅的向阳面毫不保留地炫耀它的华贵,大声宣告着它与这座小镇其余事物的截然不同。
凭借着职业本能,杀手无视了面前这些足以让人大跌眼镜的财富,而是如鬼魅般地贴着墙壁穿过走廊,走进那扇依旧半开着的门扉,来到依旧被黑暗统治着的大厅……
“到此为止了,小贼!”
杀手兀然停住了脚步。
“虽然我不知道你个混蛋是什么来头,但碰到了我们大名鼎鼎的‘七谷之巢’,那你今天就别再有能活着走出这栋破屋子的打算了!”
伴随着粗犷嗓音喊出的粗鄙之语,环绕整个大厅的魔素灯骤然亮起,幽蓝的灯光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让习惯于藏匿于阴影间的杀手无所遁形。
短剑和匕首分别滑至手心间,杀手双瞳微缩,漠然扫视四周。
他已经被完全包围了。
这拱顶大厅的面积约有两百平米,厅内没有石柱作为支撑,这让杀手彻底失去了躲藏的空间,而刚刚还是半开状态的六扇大门此刻却同时被合上、锁死,封住了除了天窗和下楼以外的所有退路。
从天窗逃跑是不切实际的想法,毕竟杀手做不到真正的飞行,下楼的路线也被刚刚那个喊出粗鄙之语的三米高半兽人战士堵住,更别提大厅最深处,被十几个守卫层层围住的法师已经开始了法术咏唱。
但谁说杀手一定要逃呢?
“我劝你还是放弃抵抗乖乖束手就擒,至少这样我能让你死得……”
“我会尽最大的努力让你死得足够痛苦。”
如果说先前在屋顶间穿梭的杀手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风,那么此刻暴起冲向半兽人的他便是一道冷戾无比的闪电!
“切,找死!”
十米距离仅在眨眼间便失踪不见,杀手那镶嵌着诡谲红宝石的短剑已刺至半兽人面前,这速度快到甚至让半兽人觉得杀手使了一手飞剑,可疾如冰雹,从双手巨剑上似潮水般涌来的剧烈反震却使半兽人明白,杀手并没有干投掷武器这种壁虎断尾的事情,而是从正面杀了过来!
这怎么可能,他只不过是个只敢在阴影下爬行的弱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半兽人标志性的狂怒战吼从他跟木桩无二的粗壮脖颈中喊出,肌肉夸张隆起的双臂如挥舞树枝般疯狂操动巨剑,让他一改被杀手突袭的窘态,转而用蛮横却又不失技巧的狂暴剑技拍开杀手的进攻,甚至压得气势如虹的杀手连连后退。
“……半兽人狂暴,麻烦。”
半兽人的狂暴与悍不畏死大陆皆知。
右手急得穿过头顶,让匕首堪堪挡住差点把他开瓢的一记斩击,来不急回味虎口与小臂上的骇人麻木,杀手猛地沉下腰,全身如弹簧般极致压缩,连胸口都快与地面铺着的木板平行。
不过堪堪六秒,杀手和半兽人的已经正面交锋了四个回合,可杀手突然的动作却打了半兽人个措手不及,让将全身力气压向前方的半兽人扑了个踉跄,可这不到半秒的踉跄,对杀手来说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和你的左脚说再见吧,兽人。”
抓住这不到半秒的破绽,杀手全身积蓄的力量在向前猛蹬时如雷鸣般朝脚底轰出,足以吹倒普通人的气浪掀起,将杀手脚下的木板碎成木屑,如天女散花般爆开!
“曼卡,小心!”
“什么?!”
这个半兽人好像叫做曼卡?
不,这已经不重要了。
紧握在手的短剑,如同那断头台可怖的铡刀,在杀手从半兽人胯下冲过时如切卷心菜般轻松斩断对方没有盔甲保护的左脚踝关节,而当甚至没有沾上鲜血的利刃得闲之后,紧贴地面飞行的杀手不可思议地用力甩开他的右手,将他心爱的匕首向后抛掷出去。
虽然杀手无法目视,但他很确定,这足以斩断金石的匕首,此刻飞向的目标真是半兽人毫无防备的后脑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与先前的战吼截然不同,此时此刻,半兽人的吼声中饱含无尽的痛苦与愤怒,匕首已经破开了他的枕骨,狠狠扎进他满是肌肉,却依旧脆弱柔软的大脑,但这仍然无法夺去他极为旺盛的生命力。
越是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半兽人的战斗力也就越强,杀手自然也深知这点。
所以,他的右手臂与匕首之间,总是有一条用秘银打造的细丝紧密连接着。
所以,当失去左脚的半兽人不得已向下倒时,他才能借着伟大的重力飞向空中,翩翩起舞。
在额头即将撞向石墙,迎来粉碎性骨折前的时刻,全身绷紧的杀手全力上仰,于是,又一次,紧贴着拱顶石壁,他乘风倒飞了起来。
银丝反射的幽幽蓝芒,此刻是如此耀眼。
而那正不断被向上拉扯的匕首,将让半兽人痛苦不堪。
“该死的东西,给我下来!”
与此同时,法师也终于开始发威。
四道散发着敌意与仇恨的炽热射线浮现于法师的头顶,它们的威能足以将战士们最赋予信赖的板甲融为废铁,也足以击穿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城墙,而现在,它们要对付的不过是一个杀手。
在怒火中烧的法师地指引下,它们拖出更为可怕的滚烫火舌,以肉眼难以分辨的速度朝行进轨迹已完全固定的杀手射去。
法师相信,只要命中一发,这个伤害他同伴的杀手就会立马失去战斗力。
可如果他一发都中不了呢?
“不行,不管怎么躲都至少会被打中一下。”
即便是正面朝上,杀手也能从法师先前念出的咒语和感受到的魔力波动猜出对方放出的法术,以及有关法术的具体信息。
飞翔的圆弧已至顶点,紧接着的是不可避免的下落,从后脑勺中抽出的匕首仍在半空中,杀手必须利用好他所有可以利用的资源,防止自己被这样的三流法师击落。
第一发,他的右臂如同新大陆上那些被发明出来的魔导机器般精准,以被钻出个硬币大小的凹陷为代价,用匕首挡住,顺带还蒸干了半兽人留下的脏血。
旋转翻腾,翻飞跳转,再次将四肢紧缩的杀手如陀螺般在半空中旋转起来,倘若地面上站着的是古代的体操评委员,而不是想要取他性命的愤怒法师,那么想必第二发和第三发烈焰射线也将改为庆贺他夺冠的艳丽礼花,惹得旁人羡煞。
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的话,这两发没有命中射线以险之又险的角度从杀手身边擦过,击碎天窗,让千百被热熔的玻璃碎片如彩带般从空中落下,这又何尝不是种别致的礼花呢?
可不但被炙热碎片砸的四处逃窜的守卫欣赏不来这礼花,杀手也没有这个闲心去欣赏这有着怪异美感的一幕。
第四发烈焰射线,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杀手被皮甲覆盖的右臂。
这足以让任何杀手失去他对右臂的控制。
而这异常漫长的空中后空翻也终于来到了尽头。
耷拉着右臂的杀手轻点于地面,阻拦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两个瑟瑟发抖的无能守卫和刚刚进行过超魔施法的法师,哦,不对,从超魔施法所耗费的时间来看,对方应该是个术士。
单手对六只手,对杀手来说不要太简单。
杀手踏出一步,口中低声念念有词。
两名守卫丢下了手中的长矛,连忙朝反方向跑去。
杀手踏出第二步,不,是刹那间漂移至术士跟前,口中依旧念念有词,左手的短剑毫不留情,以最快的速度刺向术士的胸口——
可术士脸上惊慌的表情却突然变成了狡黠的奸笑。
杀手的短剑停在术士胸前最后一毫米。
“作为同行,难道你不知道要时刻盯紧自己的背后吗,胜负已分,我赢了。”
“干得好,头儿,哈哈哈。”
在术士奸笑转为大笑时,杀手能清晰感受到,那从背部传来,却引起身体内部一阵剧烈发烫的冰冷触感,这来自背后的一剑,已经扎穿了他的肺。
深黑面罩被鲜血染红,而在面罩之下,杀手却在今天首次露出了惨白微笑。
这是代表胜利的微笑。
“不……是我赢了。”
“哈,你就嘴硬吧,看我怎么——啊啊啊啊啊啊啊!”
“怎么回事,头儿,不好,你,你是!”
“说到底……只是一帮三流货色。”
半边肺提供的氧气也足够杀手杀死面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术士。
短剑刺入术士胸口,随后在杀手强而有力的手掌地掌控下把术士的心脏搅了个稀巴烂,同时,他右臂一甩,用那不再完美,却依旧深得他喜爱的匕首抹过背后陷入火海的那人的脖子。
不慌不忙,杀手收回自己的武器,随后拔出插在背后的刺剑,丝毫不在意跟前背后如泉涌般喷洒他身上的鲜血。
随着他短剑上镶嵌着的红宝石闪出诡异的血芒,他的伤势也立马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披风和皮甲上难看的破洞。
先前那些守卫都作鸟兽散,只留杀手依然独自伫立在大厅中。
“你,你个混蛋!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啊!”
“你可不要以为我忘了你。”
沾满自己鲜血的刺剑的最好归宿,就是另一个敌人的头颅。
血债血偿。
没有犹豫,被杀手掷出的刺剑不偏不倚地穿过向他爬来的半兽人的头颅,夺取了半兽人毫无意义的一生。
战斗结束了。
全都在杀手的预料之中。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卡茨先生。”
可能是控制灯光的术士死了,大厅里的魔素灯尽数熄灭,但这并不会对杀手造成什么影响,踩着敌人鲜血汇聚成的浅池,全身衣物被染红的他大步踏向离自己最近的橡木大门。
“你就算从这里跳下去也难逃一死!”
一脚踹开被门栓卡住的木门,杀手闯进卡茨的卧室之中,却发现卡茨对他的到来无动于衷,只是继续跪在地上做着他无用的祷告。
“吾主保佑我不受邪魔侵害……”
“这种时候……还置信于神明,切。”
随便从卡茨家里顺点东西就能还清卡茨欠委托人的钱了,在花了不到一秒时间得出这个结论后,杀手走向面前这个有点发福的中年男人,准备来个手起刀落。
可偏偏这个时候——
“爸爸?”
房门外,几近于呜咽声,受惊的小女孩颤抖着呼喊着她将死的父亲。
怎么可能?!
为什么自己会没察觉到一个小女孩?
即将斩落的短剑停下,兜帽下的睁大双眼以不可思议的神情回头看去,看向那个赤脚被鲜血玷污,穿着粉红睡裙,不超过十二岁的小女孩。
“爸爸,你在那里,对吧,家里好黑,我什么都看不见,地上怎么是湿的,而且还有股好奇怪的味道,曼卡叔叔已经把坏人打跑了吗?”
“光辉之主,保佑您虔诚的信徒不受邪魔侵害……”
“……”
卡茨仍在用极小的声音祷告,他的女儿则在黑暗中离杀手越来越近。
杀手卡在两人中间动弹不得。
“爸爸,你能叫阿蒙哥哥再来帮我变个戏法吗,我好害怕,我睡不着……”
“所以,光辉降世,消灭万千邪魔……”
“……”
过不了几秒,踏着温热黏稠的血池的女孩便会走进这个房间。
必须做出正确的决断,不能再犹豫了。
杀手是一个浸淫在黑色世界多年的专业人士,像这样的场面他也不是没碰到过类似的。
他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短剑滑入左手,杀手朝着女孩走去,同时抬起小臂。
“是它让你来杀我的,对吧?”
终于,当杀手的可耻罪行即将被犯下前,卡茨开口了。
“……我从不对雇主的身份说三道四。”
“我认为,作为一个杀手,你有权知道自己在为谁卖命。”
布料摩擦声响起,杀手艰难扭过头去,万分冷酷地紧盯着站起的卡茨。
“那是个该死的魔鬼,它夺走了我的妻子,抢走了她的灵魂,可这对那贪得无厌的畜生来说还不够,他还想夺走我的性命,留下我可怜的玛丽亚孤身一人,魔鬼最喜欢看这种人间惨剧了,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这跟我没有关系,再说了,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你胡诌的。”
“爸爸,怎么回事,你——”
杀手将小女孩劫持至跟前,堵住了她的嘴,而女孩的挣扎对他来说连毛毛雨都算不上。
“想想看,杀手,你在这里杀了我,我们家便只会剩下可怜的玛丽亚,向她这样的小女孩要怎样在如今这种世道活下去,那些守卫,那帮酒囊饭桶又会对她做出怎样的禽兽暴行,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卡茨的语气急迫又真诚,双目源源不断地朝杀手释放着善意,连满是皱纹的脸都因焦急而挤到了一起。
可这真的能打动杀手的心吗?
“你还有什么遗言要对自己女儿说吗?”
“放过我,我把所有的资产都留给你,包括我的银行账户,‘七谷之巢’只不过是我雇来的冒险者,我保证不追究你任何责任,让我远走高飞就好。”
“很可惜,这是不可能的,我只是个杀手,杀手拿钱办事。”
“真的吗,拿了这笔钱,你可以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再也不用干杀手这种朝不保夕的活计了,这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好吗?”
“……”
“相信我,杀手,这对你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卡茨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一位老友似的,真挚到不能再真挚的朝杀手靠拢,“魔鬼对你这样的人没有兴趣,即便你背弃它也不会遭受任何责难,它想要的只有我,只有我!”
不用再当杀手了。
这句话对杀手来说的确很有诱惑力,而卡茨的财力他也很清楚。
只不过是生活所迫。
只是各取所需。
如果,不用再过这种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如果……
“我,我……”
“哈哈哈哈哈,好,好,真是出好戏,但是,到此为止了,卡茨先生,我的老朋友。”
“啊!”
污浊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
先前还一副胸有成竹样子的卡茨惊呼着跌坐在地,整张脸都因极度恐慌也变得扭曲至极,而让他顿时方寸大失的缘由,自然便是那有着夸张笑声的,那杀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的主人。
委托人。
“啊哈,真是惊喜啊,卡茨,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变得比过去更加能言善辩,也变得更自私了,差一点就把我雇的这位小可爱给骗过去了,可惜啊,哈哈哈哈哈!”
只消一眼,杀手便能确定这突然出现在大厅的庞然巨物是货真价实的魔鬼。
成对的尖角与巨翅,覆盖在赤红肌肤之上的鳞片护甲,再加上那于半空中来回摆动的粗壮尾巴,毫无疑问,这是一头极为强大的深渊炼魔。
杀手不禁对这怪物生出了崇拜之感,但很快,打心底里的厌恶和恶心便将这小小的崇拜冲走。
“魔鬼,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放过我!”
瘫倒在地的卡茨捶胸顿足,嘶吼着,哀嚎着,丝毫不顾快要被他说动的杀手和他年幼的女儿,彻底陷入了歇斯底里中。
“因为,你欠我的东西还没有还,不是吗,我们签过一些微不足道的‘商业合同’,想必你还记得吧,卡茨先生。”
魔鬼抬手扶了扶并不存在的圆片眼镜,露出了丑绝人寰的可怖笑容。
“不,不,卡莲,她已经走了,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你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了,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你了!”
“哦~,可怜的卡茨先生,我知道您心爱的妻子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可她的灵魂,也就是您在合同里决定用来交换五百金币的货物,却没有到我的手上,您对此难道没有一点头绪吗?”
“什……什么?”
比起魔鬼那丑陋的巨大头颅从杀手身旁经过时激起全身鸡皮疙瘩的惊惧,卡茨为了五百金币就把自己妻子的灵魂出卖给魔鬼的事实更让他感到惊讶。
“这……这是没有办法事,我不能控制……都是神明的意志,对,这全都是光辉之主的意志啊,怨不得我,怨不得……”
先是梦呓般的念叨,随后又开始大声反驳,但很快又落入低声自言自语中,卡茨已然语无伦次,跌至深渊。
从十年前他与魔鬼签下契约的那一刻起,这便是注定的结局。
“难道不是你向那无能之神的牧师求救,让他们保护你重病不愈的妻子不受我这样的‘邪魔’侵害,让她的灵魂在重重防护之下回到了祂身边吗,”已经把脸凑到卡茨跟前的魔鬼再次邪魅一笑,口中溅出足以毒死大象的唾沫,“卡茨,我的老朋友,你看,我不像我的同胞那么死板,只要能收到灵魂,我并不在乎合同上是怎么写的,所以,你应该懂我什么意思吧?”
一魔一人的目光同时投向被杀手捂住嘴的玛丽亚。
已经不能理解现状的小女孩,只能无力地睁大双眼,惊恐万分的接受着那饱含恶意的视线。
那是,贪婪与求生欲相互侵蚀的复杂视线,即便不是朝向自己,杀手也不禁感到一阵恶寒。
“对,对,对,玛丽亚,”连滚带爬,涕泗横流的卡茨来到玛丽亚脚下,紧紧抓住她瘦削的双腿,“玛丽亚,帮帮爸爸好吗,这个魔鬼叔叔想要的是妈妈的灵魂,但妈妈已经回不来了,但作为她的孩子,你的灵魂与卡莲有相似的地方,玛丽亚,你是爸爸的好孩子,对吧,你一定会帮爸爸的,对吧……”
为了活下去,抛弃了所有尊严,甚至在自己的女儿面前苦苦哀求,要求她牺牲自己的性命向魔鬼献出灵魂,以获取作为父亲的他的苟活。
而玛丽亚只是颤抖不止,她拼命摇着头,豆大的泪花争先恐后地从眼眶中涌出,喷了杀手一手口水。
这世道,真是够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荒谬至极,卡茨说的没错,魔鬼就喜欢看这种人间惨剧,明白自己在这出“大戏”中所扮演的角色后,失望至极的他笑了起来,笑得无比放肆,无比大声。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笑成这样,上气不接下气,差点笑岔了腰。
“哈哈哈哈……所以……你这个魔鬼杂种……哈哈哈……是想要我来为这一切画上句号吗?”
“没错,小可爱,你可真聪明,哈哈哈!”
“那你可真是个十足的*******!”
短剑刺向魔鬼覆满鳞片的丑脸,可只能留下难以察觉的轻微划痕,魔鬼像是拍开蚊子般用那足以将杀手完全包住的巨爪弹飞短剑,随后凭空变出了另一把同样镶嵌着红宝石的短剑。
“也许,你会觉得这是你与身俱来的罪恶……”
杀手被迫接下了这把比他的佩剑要强大数倍的“魔鬼之剑”。
“但你要知道,对许多被欺压者,对无数掩埋在坟底的人来说,这是他们求之不得的馈赠……”
卡茨仍俯身于玛丽亚脚下苦苦哀求。
“活下去,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吗,不管是你们凡人,还是我们魔鬼,哪怕是那些脑子里进了浆糊的恶魔,到头来追求的也不过是活下去而已……”
杀手的嘴角抽搐不止,比过去充沛数倍的力量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催促着他挥下最后一击。
“那神明呢?”
在为这荒唐的舞台剧画上句号前,杀手扯着他嘶哑的喉咙,发出了他最后的疑问。
“神明,这个世界上有不怕死的神吗,如果不怕死,我很欢迎祂到九层地狱来玩,哈哈哈!”
杀手已经做出了决断。
“所以大胆去做吧,这世界属于你,我的血裔,不……我的……孩子。”
屠刀落下。
清晨,小镇的某家酒馆。
今天是光辉之主规定的休息日。
所有人都在讨论卡茨宅遇袭,卡茨一家生死未卜的消息。
“所有守卫都死了,听牧师大人说他们的灵魂都被魔鬼抽走了……”
“那昨晚卡茨老爷家闹出的大动静,也是守卫和魔鬼战斗时发出来的咯?”
“那帮饭桶吓唬吓唬我们几个屁民还行,怎么可能敢跟魔鬼战斗,别想太多,反正我欠卡茨老爷的钱也不用还了。”
“也对,我那套新工具也是借卡茨老爷的钱买的,这下也不用还了,干杯!”
“那个吝啬鬼都不同意借我钱,好死,干杯!”
“干杯!”
欢呼一浪高过一浪,无所事事、伶仃大醉的镇民们又开始了他们唯一能做到的娱乐。
不过杀手可没有心情去凑这热闹。
他只是坐在酒馆的最角落,小心地掀开面罩,喝酒,进食,众人口中的“谈资”所带给他的疲劳。
一般来说,杀手在完成任务后,会马不停蹄地离开案发地,掩盖踪迹的同时寻求新的合约。
但可能,也许,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现场没有目击者存活,魔鬼强大的法术也杜绝了牧师使用预言系神术探求真相的可能,而杀手现在也不再缺钱了。
这点从他全身上下的新行头就能看出来。
除了绑在右臂上的秘银丝线已经和他的肌肉融合,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以外,他所有的装备都在魔鬼的馈赠下更新换代。
他可以开心、快乐,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活下去。
酒馆门外突然传来阵阵嘈杂。
“以警醒者赫姆的名义,我要求你们所有人配合赫姆教会的工作!”
一个,两个,随后是十几个,穿着全身板甲的赫姆圣骑士鱼贯而入,差点把酒馆不堪重负的门槛踩塌。
“以警醒者赫姆之名,我等正在缉拿一穷凶极恶之魔鬼,我们需要任何可用的信息,你们有人知道吗?”
领头的是个看起来刚刚年过二十的年轻圣武士,他的声音洪亮,自信满满,身上的盔甲锃亮,挎于腰间的宝剑散发着强大魔力,很难不让人去注意他。
可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愿意回答他的问题。
赫姆教会从不对来自平民的帮助提供任何回报,他们只会认为这是为了匡扶正义的理所应当。
“平民,你们有义务协助我们!”
又一次高声呼喊,然而却依旧激不起不点水花,这冰冷的回应也让年轻圣武士脸上骄傲的神色褪去几分。
所以他诵出了神言。
侦测邪恶。
杀手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早点走了。
就算有所遮掩,他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散发着代表着“邪恶”的微弱灵光。
年轻圣武士二话不说,撞开挡道的镇民,也没有在意溅到自己身上的麦酒,直冲冲地来到了杀手跟前。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居高临下,无论是在位置还是在态度上都如此。
“圣武士大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身上可不会散发邪恶灵光!”
没有征求杀手的同意,圣武士粗暴地掀开了杀手的兜帽。
随后包括圣武士在内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深棕色的皮肤上,是断面平滑的两个角。
杀手是提夫林,是魔鬼与凡人杂交的后裔,是邪恶的代名词之一。
“你,你是提夫林,你一定跟那魔鬼脱不了干系,说,那魔鬼去哪了!”
按捺住下意识拔剑的冲动,圣武士紧紧扣住杀手的肩膀,对他发出充满魄力的逼问。
可杀手的确不知道那魔鬼,他的父亲,去哪里了。
所以,在重新戴上兜帽的同时,杀手回答的也很干脆:“我不知道,圣武士大人,我不知道你口里的魔鬼到哪里去了,不是每个提夫林都是魔鬼的奴仆,您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你……!”
年轻圣武士被杀手油盐不进的态度激怒了。
“不要冲动,詹姆斯,牢记你的戒律,保持理智,保持谦卑。”
而先前一直在门外观望的老圣武士及时制止了手下的怒火。
“你好,陌生人,我为詹姆斯的鲁莽向您道歉,我们正在追踪一头可恶的魔鬼,它的存在会极大的影响这个世界的和谐与安宁,请问你知道它的下落吗?”
“六岁的时候,他们拿火烧我,可因为血脉赐予我的抗火能力,我安然无恙,于是他们用刀砍掉了我的尾巴。”
老圣武士疑惑道:“什么?”
“我还记得在我十三岁的时候,为了抢一块面包,我被折断了一个角,没过半个月,那些流氓就以‘两边对称才好看’为理由,折断了我另一个角,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他们笑得很开心。”
站在旁边的年轻圣武士终究是沉不住气:“你唧唧歪歪的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年轻。”
“不要欺人太……”
“不行,詹姆斯,谨遵戒律!”
杀手站了起来,从两名圣武士身旁经过,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就酒馆外走去。
“喂,圣武士,这个小镇刚刚发生一起凶杀案,你们有兴趣调查吗?”
“这是当地领主或者治安队的事情,不在我们赫姆教会的……”
还没等老圣武士开口,年轻圣武士便抢答了背对着他的杀手的问题,而当老圣武士反应过来捂住他莽撞手下的嘴时,机会已稍纵即逝。
“呵,是嘛,也对,毕竟你们赫姆教会整天只会匡扶大正义,没有时间来管这些地方的安全事务。”
虽然没有喝醉,可杀手的步伐却摇摇晃晃,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你知道吗,年轻人,如果你愿意为赫姆提供帮助,我们可以恢复你的双角与尾巴,甚至可以给你一笔丰厚的奖赏。”
摇摇晃晃的杀手没有被老人开出的条件所打动,他如同真正的酒鬼般撞开两名挡在酒馆门前的圣武士,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不,不了,老东西,我只是个杀手,我接受了魔鬼的馈赠,我体内流着魔鬼肮脏的鲜血,与其让我信你们赫姆,那我还不如去信他X的光辉之主!”
紧接着,杀手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速度,在街边下一个拐角消失。
有些人觉得,杀手这酒鬼般糟糕的步伐非常搞笑。
也有人觉得,杀手最后说出的一席话语,足以将他钉于刑架上,罪该万死。
甚至还有人觉得,杀手那孤寂的背影,让他们感到某种意义上的尊敬与伟大。
可只有不在场的人,对杀手一无所知的人才偶然看见,在那天稍晚,在杀手启程离开塔维利这个小镇时,他的身边,多了个看起来不超过十二岁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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